理想主义者的小微企业贷款

　　01 理想主义者

　　一个小微企业的合伙人，通过朋友找到我，说是研发了一款小微企业贷款的系统（模型）产品，想听听我的意见。

　　在建外SOHO，看着的窗外帝都CBD的车水马龙，我们谈着的，却是中国四五六线城镇的小微企业贷款业务。

　　这位合伙人，不高的个子，瘦弱的身板，抱着个笔记本，既像个IT民工，也像个知识分子，唯独没有一丁点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奸商气质。

　　他的企业，在河南的几个县域，做着最普通的线下小微企业贷款业务，以个体工商户、种养殖大户、小微企业主为目标客群，5年时间累计放款仅2.6亿元，余额最高峰时也不过是6千万元。

　　在近十年来中国金融行业的大爆炸进程中，与那些动辄百亿、千亿元累放额的P2P、互金公司、网络小贷公司相比，这个放款额，连朵浪花都不算。

　　然而，与他的企业坚持一年期等额本息、年化利率不到19%、累计不良额不到400万元（历年未核销）的工作相比，那些所谓的洪流，更像是一股股泥石流而已。

　　泥石流轰然涌现在历史舞台上，留下一地狼藉。而那些默默做着传统的小微企业贷款业务的人们，既不再为媒体所关注，也难入大资本的法眼，却如涓涓细流般，滋润着它所流过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。

　　这样的理想主义者，我曾经见过一群。

　　02 理想主义者的理想主义

　　进入两千年，国内商业银行经过亚洲金融危机导致的经济下行期的洗礼，面对一个长达十余年的经济增长周期而不自知，仍然陷在“抵押物崇拜”的经验里不能自拔，被戏称为持牌“典当行”。

　　这样的商业银行，当然不可能给无抵押无担保的小微企业放贷款。

　　当然，不独中国如此。全球来看，小微企业贷款难，它不仅是一个问题，它根本就是一个事实。

　　自90年代起，在东欧、南美、孟加拉，一批理想主义者，试图用他们的理想主义，来缓解小微企业贷款难的现象。

　　德国IPC公司就是这样一批理想主义者。在国家开发银行的撮合下，德国IPC公司员工远涉重洋，一伙人去了浙江台州，另一伙人去了内蒙包头。

　　在台州，IPC微贷被本地化；但在包头，IPC微贷技术被按照“先固化、后优化”的原则，几乎全盘照搬了下来。

　　在这过程中，也照搬了德国IPC公司的理想主义。

　　在理想主义者眼里，小微企业贷款业务是神圣的。

　　目标客群是不可变化的。小微企业贷款就是要去服务个体工商户、小微企业主这个几乎唯一的客群。

　　贷款产品是不可更改的。必须是一年期等额本息，必须测算客户的自由现金流、进而确定其贷款额度，必须要盘点客户的资产负债、帮助客户建立简陋的资产负债表和现金流量表。

　　从业人员是融入客户的。他们身着常服，在城镇里走街串巷，在农村里翻山过河，一遍遍地用脚底板进行“陌拜”（陌生拜访）；他们不喝客户一口水，不拿客户一张纸，甚至学德国专家中午不吃午饭。

　　工作目标是不可分心的。他们的目标，就是要缓解小微企业贷款难的问题，因此，决不向小微企业主要存款，更不会向小微企业主推销保险产品，甚至连要求客户“流水归行”（客户营业流水在本行账户上体现）都不愿意。

　　不过几载时光，一群理想主义者，在那个理想主义犹存的年代，为一家公司镀上了一层理想主义的光辉。

　　03 理想主义不能当饭吃

　　IPC微贷技术的不足显而易见。

　　首先，它不是盈利导向的。即使年化利率近19%（等额本息贷款，实际年化利率要高于合同约定利率），但其低金额、大笔数，以及高昂的人力成本投入，和较高的不良贷款核销要求，使得小微企业贷款业务充其量是个商业可持续的业务。

　　其次，它不是规模导向的。单笔金额太小，同时产品要求的等额本息，使得贷款余额的增长非常缓慢。小微企业贷款的增长，纵向上看似乎还不错，横向上看其占资产的比例，那就是蜗牛爬行。

　　再次，它与银行格格不入。商业银行是“存款立行”，但是小微企业贷款只放贷、不拉存款；零售银行业务强调交叉销售，可是小微企业贷款坚持不额外增加小微企业主的负担。

　　凡此种种，注定了IPC微贷就是一种“雪中送炭”的朴素情怀，现代银行业作为秉承“锦上添花”的理性经济人，终归要与之分道扬镳。

　　坐在我对面的那位合伙人，面临类似的难题。

　　目标客群狭小，等额本息导致贷款规模增长太慢，严格控制的贷款额度不为客户经理所喜。

　　但是，每一个突破，都是对个人理念的放弃。

　　把目标客群扩大到消费贷群体，放弃等额本息，它就失了小微企业贷款的本心。

　　贷款额度是一柄双刃剑，一刃对着客户，一刃对着银行，轻易地放大额度，伤已伤人。

　　小微企业贷款业务的难，难的是本心难守、初心易易。

　　小微企业贷款业务的难，难的是风控为先与业务导向的争议。

　　小微企业贷款业务的难，难的是帮助目标客群成长的初心还是在目标客群身上盈利的动机。

　　“四万亿”后的中国，充满浮躁气氛的金融业，已难有理想主义者的容身之处。

　　曾经我认识那帮理想主义者，与他（她）们的理想主义一起，星零四散。

　　幸好，中国够大。乡野里，仍有理想主义者在坚持着小微企业贷款的理想主义。即使也在向现实、向商业主义妥协，但，至少没有一溃千里。

　　04 发展是硬道理

　　经济下行期，小微企业贷款难的现象，提的人少了。到2020年的新冠疫情下，小微企业是活不下去、还不了贷款的问题了。

　　但不可否认，近几年来，以几万元额度为主的传统小微企业贷款，越来越没有市场了。

　　十几年前，小微企业主想筹几万元、十几万元，往往很难从亲朋好友那里筹到，因为整个社会普遍性的缺少财富，于是只能去借高利贷。

　　但到今天，整个社会的财富急剧增长，小微企业主如果只想借十几万元，通常亲朋好友凑一凑就够了。

　　反之，如果亲朋好友凑一凑都不够十几万元的小微企业主，适不适合向他（她）贷款就难说了。

　　十几年前，只有一点微薄积蓄的人，也可以做生意，开家小工厂。而整个社会蓬勃发展的经济，也能够给予赚钱的机会。

　　但到今天，整个社会在各个行业的竞争，已经从粗放式的数量增长向精益化的质量提升转型。小微企业主，必须有一定的积累，才能进入并立足于市场。

　　这是经济增长的结果。

　　这是社会财富积累的结果。

　　十几年前，银行愿意向一位没有房产的小微企业主发放贷款。

　　今天，仍然没有房产的小微企业主，已经被挂上“无恒产者无恒心”的标签。

　　过去与现在，没有对错之分。

　　这就是社会变迁造成的生存与发展竞争的升级。

　　社会越发展，小微企业贷款业务的市场空间越狭小。

　　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宿命。他（她）们用等额本息的还款方式，逼着小微企业主提升经营管理能力，把小微企业贷款当成“上车”的工具，就像买房。

　　他（她）们不希望小微企业贷款变成一款消费贷，变成“寅吃卯粮”的工具。

　　于是，他（她）们只能下沉，到四线、五线、六线城镇去。那里，有目标客群，以及理想主义。

　　05 尾声

　　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趋势日渐明朗。人口、资源、机会，向大城市、中心城市、城市群加快集聚。

　　金融是经济的血液，经济在哪里，金融去哪里。

　　但是广大的中国腹地，那些数量众多的中小城市、城镇，可以成为经济虹吸效应的肥沃土壤，但不应该成为金融虹吸效应的泥潭洼地。

　　把那些地方金融机构的资金留在当地，同时定向地、针对性地提出地方金融机构小微企业贷款的质量要求，而非数量要求，就是对小微企业贷款业务的理想主义者们最大的政策支持。

　　理想主义者的小微企业贷款，目标是通过小微企业贷款来扶持小微企业主的成长和发展；而小微企业主成长和发展的结果，就是其退出小微企业贷款，然后他（她）们转而支持新一批的小微企业主。

　　毕竟，在多样化、多元化的中国，海淀中关村、帝都CBD和亦庄开发区里的小微企业虽然代表着未来，但传统商业模式的小微企业始终会存在，而这些小微企业构成了中国这个庞大经济体的底层基础。

　　而那些未曾放弃的理想主义者，在时代的潮流里，艰难地逆行。

　　唯愿这片热土上，理想主义长存。